冰冷的小手
流淌的音河
(二十九章)
冰冷的小手
生活的荒诞没有必要显得真实,因为它本身就是真实的。而艺术就恰好相反了,要想真实可信,就得首先显得真实。因此,要想显得真实就不能显得荒诞不经。
生活中的一件事可以是荒诞的,艺术作品如果真的想成为艺术作品,就不能是荒诞不经的。
《已故的帕斯卡尔》(意)皮兰德娄
“多么冰冷的一双小手,让我来把它温暖。”
普契尼用绣花女咪咪这双冰冷的小手拨动了一百多年来多少代歌剧迷的心弦。一个普普通通的波西米亚姑娘,一段没有什么特别情节的艺术家生涯,竟然能如此长久地感动着不同时代的观众,穿透着多少代人们的情感世界,震撼着亿万颗颤抖的心灵。这样的作品,这样的艺术家,为什么在十多亿人口的中华民族,在如此久远的岁月中一直难觅踪影?是没有这样冰冷的小手,还是没有能够描写这样冰冷小手的艺术家?
清明一过,南方的气候渐渐迎来春天的气息,可在那寒冷的黑土地上,随时随地都能看到肆虐了一冬的风雪所留下的痕迹。小草在土壤下挣扎着,它们是多么渴望能够挺身而出,牺牲自己来挽救一场人间的悲剧,但命运注定的一切都无法逆转。
那天,久违的太阳总算露脸,把无精打采的阳光松松散散地铺洒在这片僵硬的土地上。李艳红在养鸡场猫了一个冬天,心里还一直装着那个牛大力,俩人恋爱已好几年,虽说离得很近,牛大力住在知青点,负责放牧马群,李艳红住在离知青点三四里地的养鸡场,天寒地冻,两个人见个面也不容易。今天艳阳高照,李艳红兴致勃勃地一番打扮特意赶回知青点来看望牛大力。
如果是春夏季节,牛大力只需骑着马把马群往草原上赶,放牧的活也很富有诗意,可冬天草原上的土壤冻得像一大片水泥地,因此马群只能待在马棚里,牛大力必须每天按时给马群添喂马料,这种马料就是夏秋季节割下来的干草,用电动铡刀粉碎后,再拌上浸泡过的豆饼(被榨过油的大豆饼)搅拌混合而成。
这天李艳红来看望牛大力时,牛大力正在电动铡刀前铡草,把一小捆干草往滚动的铡刀机里一推,那边传送出来一小段一小段的干草,好像人们吃芹菜、吃韭菜前先把菜切成段一样。两个人在铡刀前一边聊天,一边干活。“牛大粪”真是名不虚传,大粪就是多,什么时候你的大粪不能清,偏要在这紧要关头去清那满肠子鼓胀的粪便。既然你人要去茅房就该把电闸关掉呀,可牛大粪犹如只是拎个马桶去倒一下似的:“我去一趟茅房,你稍等,很快就回来。”对李艳红说完这句话,头一扭就奔茅房去了。
李艳红看电铡刀还一个劲空转,就把自己的绒线手套一脱,换上牛大粪那付又大又僵硬的帆布手套,从堆在旁边的干草里,抽出一小簇往铡刀机里一送,那边很快一小段一小段草就出来了。李艳红一看很容易,再说帮牛大粪尽快把活干完,也可以早点收工,所以逐渐加快了推送干草的频率,加快速度不要紧,可每次往里送的草不能太多,否则机器会卡住,李艳红原本不是干这个活的,她只顾着快,草越塞越多。啪!机器卡住懂的人知道,只要关掉电闸门,把卡住的草退出来就可以,李艳红哪里知道这个要领,她一看机器卡住,就直接用手去推那堵住的草,推一下,动一点,再推一下,又动一点,她看机器还未转动,这下用足力气往里塞,啪!一下,草全进去了,机器转动了,可李艳红的一只手随着草一起塞进去还未抽出来,等她感觉不对劲想往回抽已来不及,那个铡草机一下连手带帆布手套一把卷住,往里拖……这个铡草机也喜欢荤腥,铡草总是卡,现在有了肉,有了血腥就一个劲往里卷……可怜李艳红整个一条手臂全卷进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整个人就扑在铡草机上昏死过去了。听到李艳红惨叫的不仅是牛大粪,还有其他知青,赶过去一看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大伙手忙脚乱关电闸,使着劲把铡草机倒转,活生生的把李艳红那只手退了出来,这已经不是一只冰凉的小手了,有点像平时菜肴里的百叶包肉,帆布手套被割得零零碎碎。
李艳红的整只手肘一直到手弯处,连骨头带肉已成一段段血肉模糊的肉泥了,大伙赶紧先撕下布条把手臂扎住,止住这一个劲往外涌的鲜血,一面已有人站上公路紧急拦截来往的车辆,一辆运货的卡车原从县城往回走,现被拦下来,把李艳红整个人抬了上去,医院。那天整个知青点的人全扔下手中的活,医院赶,大家心里都明白,李艳红的生命危在旦夕。现在最需要的是鲜血,医院有没有备用血浆,还要验血型,现在这一百多名患难的兄弟姐妹,没一个往后退缩,医院急症室,医院那些医护人员也感动了,随后从护士到院长都自愿加入到献血抢救李艳红的行列中,经紧急输血、抢救,李艳红生命体征恢复了,但如何处理这一截粉碎的小手是个大难题,医院主治医生,院长几次会诊都确认必须截肢。李志坚早已向公社、县知青办汇报了发生的一切。县知青办的领导到现场了解情况后,通过县委、经齐齐哈尔市委、再向齐齐医院求助,最终决定立刻用救护车将李艳红转送一医院,许知青与知青办负责人随车前往,其他的知青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陆陆续续回到知青大队等待消息。
不久,消息传来,李艳红整个右手肘被截肢,她的家属从上海赶来护理,出院后将直接回上海疗养,作为一个残缺人士,李艳红享受到了病退回沪的待遇。今后如何生活、如何工作,能不能再装假肢等一系列问题暂时还没有答案。
牛大力向领导提出要回沪与李艳红结婚照顾她一辈子,他的请求未获批准。上级主管部门仅仅解决李艳红全部手术费及住院费用,将来如果装假肢恐怕还得向上海残疾人协会申请求助。李艳红一只冰冷小手换来的就是能够回到自己的家乡与亲人们团聚。
整个知青点的人们都在注视着这件事故的后续处理,同时也在思考着自己未来的命运又将如何?大家的情绪都沉浸在伤痛的低谷,还未缓过劲来,一个预料之中的联合调查组已进驻知青大队,其中有一熟人,知青办的白干事。
如果仅仅为了调查这次事故的原因,应该不需要由县领导、公社领导组成的三个人事故调查小组。他们在知青点忙碌四、五天,调查的范围除了牛大力当事人之外,还找了许多不在场的知青谈话,到底要搞什么名堂没有人知道,但大家都有一种预感:来者不善。
李志坚和许知青是最清楚调查组下来的指向,许知青这些天闷着头不说话,卓凡人感到情况有点复杂,如开口问许知青,她是什么也不会说的,但天天看着许知青、李志坚与调查组在那里闭门开会,事态看来有些严重。
调查组这次始终没有召开全体知青大会,也不通报调查的内容和进展。只是每次遇见白干事时,总能看到白干事脸上挂着一种幸灾乐祸的阴笑,这使卓凡人开始有所警觉。他苦苦思索,心里有点为许知青担心,再想想,许知青一直是公社、县里知青的先进典型,能有什么问题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调查组在下来调查的第五天中午总算撤离了,没有公布任何调查结果,也没有具体的处理意见,不声不响走了,这事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这葫芦里到底藏着些什么呢?大伙相互打探着。
又过了漫长的几天,李志坚找卓凡人谈了一次话,内容很简单,大队决定调换一下食堂管理人员,让卓凡人下来与其他知青一样下地干活,李志坚说:“就是一次定期的换岗,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卓凡人什么话都没说,第二天就跟大伙一起下地干活去了。
从这一天开始,许知青对卓凡人更关心,几乎是一刻不放地盯着卓凡人,每天下地干活,总要催着卓凡人一起走。卓凡人干农活虽说比刚到农村时的感觉好了许多,也不那么艰难,可他自由散漫的习惯改不了,以前干一天歇一天,现在被许知青这么盯着,他不好意思三天两头闲着,可天天下地干活他怎么也不甘心,所以总得想个理由出去溜达溜达。但这回许知青可真盯紧了,卓凡人说:
“我在东方红书店借的书总得抽时间去还吧?今天下午我去趟县城,请半天假。”
许知青很认真地说:“请半天假可以,不过晚饭前不回来,我就去县城找你。”
卓凡人真没办法,他知道许知青可不是一个说着玩的人,他不回来,许知青真的会这么做。所以每次他只好请半天假,晚上按时归队。如果他装病不出工,许知青就一天几次往他宿舍跑,还送什么“病号饭”,弄得卓凡人哭笑不得。这种日子像谜一样,一天天就这么过着真不自在。终于有一天许知青叫了卓凡人,晚饭后一起去养鸡场送点消毒水。
已是五月份了,春天迟来也是要来的。五至七月是这片草原最宜人的季节,嫩绿的小草、野花的蓓蕾都已探头探脑的在注视着人间烟火。
“是不是下地干活心里就不痛快?”一路上许知青先开头聊上了,卓凡人想不出什么话回答,就不开口。
“看来把你从管理员位置上换下来你有意见?”卓凡人还是不出声。
“有话就说,有牢骚就发,不要闷在心里,男人要有点胸怀,这样不啃声可不像你的作风。”
卓凡人看了看许知青带着诚意的脸,“真想听我说?你不觉得应该由你来告诉我点什么?”许知青如有所思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来告诉你,有些事情让你承担是有点委屈……”
“停,别说了,还是让我来讲个故事给你听。”
卓凡人打断了许知青要说的事情,他不想让许知青很为难的来谈这种荒诞的结论,就接过来说:
“有一位政府部门的官员,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很调皮、捣蛋。那天官员回家看到兄弟两人吵架,还打碎一只玻璃杯,弟弟的手上划出了血,就问保姆张妈是怎么回事,弄明白兄弟俩是为抢玻璃杯喝水闹的矛盾。第二天,这位官员到办公室把门房的老黄痛骂一顿,理由很清楚,老黄是保姆张妈的老公,前一天休息在家,晚上就邀几个邻居打牌,一直打到深更半夜,影响保姆张妈的睡眠,第二天保姆张妈因睡眠不好,炒菜时把已放过盐的菜又放了一次盐,双胞胎两兄弟是因为吃了太咸的菜,口渴了才去抢玻璃杯喝水的,所以打碎玻璃杯的根源是老黄前一天打牌引起的,让这个老黄来承担罪责理所当然。由此推理李艳红的断手事故责任在我,你就不用从头到尾再解释了。”
卓凡人一口气编个故事来说明荒诞的理论在生活中是经常会出现的。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卓凡人所编的这个故事理由太牵强,显得不真实,然而在当时社会这种牵强、这种荒诞无时无刻都在产生。李艳红的手被铡草机铡断,离现场最近的是牛大粪,当时卓凡人在什么地方根本无人过问,可调查组的结论却是因为知青点存在歪风邪气,造成管理上的松懈才产生这种伤残事故。这与卓凡人离事故现场远近没有关系,与卓凡人离事故发生后多少时间赶到现场也没有关系,这种推断、分析而得出的结论在当时社会不仅成立,而且很流行。看一看文革期间有多少人,因为不知哪辈子的亲戚在国外,就被定性为有海外关系,相当于有通牒的嫌疑而遭到审查。又有多少人是因为祖上在解放前、民国期间或者清朝期间有某种裙带关系而定性为坏分子,必须进行彻底地老实交代。再远一点明朝、元朝、宋朝、唐朝……什么人物、什么事件都可能拿出来进行历史改写,这一切都是不断在发生着的事情。生活的荒诞没有必要显得真实,因为它本身就是真实的。
《悲恸》---何塞·利莫纳
许知青一边听卓凡人讲故事,一边察看卓凡人的情绪,很奇怪,卓凡人一反常态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会嫉恶如仇、暴躁冲动,脸上很平静,许知青心里松了一口气。
“你好像变了,变得很理智,很冷静,这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卓凡人淡淡一笑,
“是的,人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经验的累积、客观环境的变化而产生情绪、思想、行为方式的转变。我不知道最终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有一点我一直在提醒自己,虽然命运让我白白浪费了宝贵的青春,路还是要走下去,相比李艳红已付出的那只手,相比我表妹留在我脑海里的那只手……”
“你表妹那只手?是怎么一回事情?讲给我听听。”
“哎”卓凡人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了另一只冰冷小手的真实事情。
我的表妹夏敏是舅舅、舅妈的大女儿,比我小一岁,人长得非常漂亮,比当时的日本影星栗原小卷还要秀气、靓丽,是我母亲最疼爱的外甥女。在我插队黑龙江不久,夏敏的父母在江苏宜兴自己的老家安排她去自行插队落户。江南水乡的生活条件比北大荒自然要好得多,再说离上海又近,可随时回家看看。
前两年,我在上海冒名顶替读书时,夏敏回沪探亲,医院作一次体检,不料在体检中发现自己患有一种名为“二尖瓣狭窄”的心脏病。我后来仔细查过资料,这种“二尖瓣狭窄”心脏疾病的起因,一半是因为意外受了急性风湿热后炎症病毒转移进心脏引起的,还有一半是日常扁桃体炎、咽峡炎的炎症病毒转移进心脏引起二尖瓣狭窄的炎症所致,这些医学上的病理分析就不说了。关键是在得了这种类型的心脏病患者,应该不要再从事激烈的体力运动,当然也不应该再去农村接受所谓的再教育,这是其一。第二个需要注意的是最好不要结婚,因为结婚后怀孕、妊娠、分娩是有极大的生命危险,所以在得了这种心脏病后应该即刻返城,注意日常生活就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然而在当时情况下,我表妹必须在农村插队,农村结婚哪能不生孩子?为此,她必须冒险做一个打开胸腔、通过医疗扩张器手术将狭窄的二尖瓣一些粘连辨膜分离……具体手术是复杂而带有较大风险的。面对这种选择,夏敏还是决定冒一次险,因为她还要去农村插队。这一关一定要过。手术前一天,医院跑出来看望我母亲,俩人谈了很久,离开时我去送她,夏敏笑着跟我说:“没关系,医生说成功率还是蛮高的。”我当时真的不知说什么好,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还谈什么成功率?我们约好,第二天她手术后我去看她,除了安慰和唯心的鼓励我还能做什么呢?然后我们就分手了。
第二天上午九时,夏敏被送进手术室,一直到下午三点多,我舅妈打来电话告急说夏敏恐怕不行了,医生已经几次发出病危通知,我妈赶紧让我骑上医院,可已经晚了,夏敏在手术台上一直没能醒过来,我舅妈已哭不出声,一会儿,手术室的门打开,一辆运送手术病人的轮椅床推了出来,一席白色的床单把夏敏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床单中央还在渗透着鲜红的血迹,床单的一角一只白哲的小手裸露在外,我上去紧紧握住那只手,冰凉、冰凉……
卓凡人停住了,再没往下说,许知青已经把她的手伸到了卓凡人的手中,五月初春的天,这只手也是冰凉的。
这一个夜晚,卓凡人犯下一个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错误。他握着许知青这双冰凉的小手,脑子里翻来覆去所想的全是这一双双冰凉的小手。鲁道夫握着绣花姑娘咪咪那双冰冷小手时所深情高唱的咏叹调,换成卓凡人握着许知青这只冰冷小手时,他即便不会唱歌,至少也应该大声吼几声,像狼一样嚎几声,有声总比无声强。再说咪咪至多是为了一支被风吹灭的蜡烛,或者为了寻找一把遗落在地的钥匙,那有多少情节,普契尼竟然把这么平凡、普通的事情能够通过神奇的创作让艺术发挥到极致。相比之下,卓凡人所看到的、所遇到的、所握着的哪一双小手不能创作出辉煌的篇章?
想呀,想!在从养鸡场回来的这三、四里路上,卓凡人握着许知青的手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就为了这一次无意间的沉默,卓凡人丢失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句话没问,那就是应该问一问许知青是否也为此事受牵连?或者为此作出了多大的牺牲?
一个人的自私,有时是在不经意间产生的,卓凡人始终以自己为中心在思考问题,自己会受到什么处罚?自己将来的出路在哪里?自己如何面对许知青传递的关心和温情?
在这同一时刻,许知青也是默不作声在静静的思考,而她所想的是:卓凡人今后的路不好走,自己怎么做才能帮他脱离困境?
两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思路默默沉思着,但这之间却有着天壤之别。因为许知青已为卓凡人承担了她所能承担的一切,为此而作出的牺牲更让卓凡人在了知晓全部真相后,再也无法原谅自己的终身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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